“人应该如何生活”,是面向每一个人的终极伦理问题,而文学阅读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于坚的《建水记》可以被视为一部回答该问题的伦理著作。于坚在大量的日常生活描写中营造传统的农耕生活方式,通过对建水人生活的观察和体悟,得出“什么是好的生活”,即基于农耕经济而产生的“日出而作,日落而居”的,精神生活富足而物质生活相对贫苦的前现代的生活方式。《建水记》对于指导读者理解“人应该如何生活”不乏启示意义,但是也有过于理想的弊病。

“人应该如何生活”,这个问题自西方古希腊开始,便是西方哲学研究的核心,而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也对这个问题给予了重视,如何安身立命无疑是中国哲学中的重要课题。按照玛莎·努斯鲍姆的文学伦理思想,文学阅读能够为“人应该如何生活”提供其他任何学科无法给予的重要参考。《建水记》则是一个极佳的例子。遗憾的是,很少有相应的研究对此作出回应。本文将从伦理的角度去解读《建水记》,展开其中对“人应该如何生活”的重要启示。

人应该如何生活

《建水记》是诗人、散文家于坚创作的一部游记。建水是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一个县城。这座小城有着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文化底蕴,只是随着现代化的发展,由于产业基础薄弱导致经济发展较为缓慢。经济上的相对落后导致了本地生活方式和城市建设基本上保留了传统的面貌。作为一名云南作家,于坚十分熟悉建水县的历史与空间以及建水人的生活方式。在《建水记》中,于坚用游记和摄影记录下了建水生活的方方面面。在他的笔下,建水人无疑过着一种理想的生活,这种生活充满了诗意,没有早九晚五的匆忙和疲惫,没有工业发展带来的环境污染,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依然保持着传统的礼仪和教养。在他的眼中,建水县城处处是文化遗迹,这里到处透露着曾作为滇南地区文明中心的痕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于现代生活无疑是保持距离的,他们过着类似于古代文人理想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在于坚的笔下,建水人对于“人应该如何生活”有着独到的理解。

追问“人应该如何生活”其实也是在追问“什么是好的生活”。好的生活是什么?它由什么构成?人如何才能过上好的生活?《建水记》则为我们提供了答案。于坚在《建水记》中问道:“人类为什么会有建水城这样的栖居地?”在他的笔下,建水是一座诗意的城市,这里的人们诗意地栖居着。好生活在建水人眼中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生活,即“好在”(建水话,安逸的意思)的生活。于坚对这种好生活的描写主要从三个层面出发,首先是对建水空间、历史的勾勒,其次是对建水县城中的传统文化的赞美,最后在建水日常生活中领悟何谓“好的生活”。

纵观全文,于坚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来描绘建水县城的历史文化和城市布局,从时间和空间两个角度来聚焦建水的生活样貌。按照西方进步主义的时间观来看,时间是线性的,越老的东西越落后,越新的东西越是好的。正如施特劳斯所言,现代性就是新的就是好的。然而现代性的脚步仿佛在建水城停滞了。于坚认为,建水是落后的,却因“落后”而鹤立鸡群,不同凡响。这落后的地方反而成了建水的骄傲,建水的落后是一种保守,是一种对于传统文化的依恋。“落后意味着一种对时间的依恋,对经验的自信。”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时间并非线性向前的。由于佛教思想的影响,传统的时间观认为时间是一种轮回,每过六十年为一个甲子,过了一个甲子,时间重新开始循环。在这样的时间观念下,历史就是在不断地重复。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时间便是日复一日的劳作,是春夏秋冬的轮回。于是,建水人不会渴望彼岸世界,只会忙碌于世俗的生活中,在尘世中寻求好的生活。于是,建水人的生活便是“风尘仆仆者一阵松弛,终于卸载了,可以下棋玩牌了,可以喝口老酒了,可以饮茶了,可以闲逛了,可以玩物丧志了,可以钟鸣鼎食了……”“偶尔向世居于此的邻居熟人搭讪,彼此请安,磨磨蹭蹭到某个装饰着斗拱飞檐门头的大门前,咯吱咯吱地推开安装着铜质狮头门环的双开核桃木大门……回到了曾祖父建造的花香鸟语、阳光灿烂的天井。”从建水人的时间观念中可以看出他们的生活观念,那是一种休闲的、轻松的、反现代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寄寓了于坚的理想生活,一种田园牧歌式的农耕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人们从事着单纯的体力劳动,没有现代生活带来的精神压力,过着物资匮乏而精神相对富足的生活。

段义孚认为人的情感和文化环境会影响到人对地理环境的认知。反之,地理环境也影响着文化的形成和建构。在《建水记》中,于坚除了描绘建水的历史文化,还着重笔墨刻画了建水的乡土空间,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于坚浓厚的“恋地情结”以及他对传统农耕生活的缅怀。在第一小节,于坚认为建水乃是“一个杭州那样的天堂”,而后,于坚便引用了明代诗人杨慎写给建水的诗《临安春社行》:“临安二月天气暄,满城靓妆春服妍。花簇旗亭锦围巷,佛游人嬉车马阗。少年社火燃灯寺,埒材角妙纷纷至……”杨慎的诗歌描绘了古建水城春日的美好生活场景,诗歌中描绘的不少事物今天依旧存在,比如燃灯寺、红楼等建筑今天依旧存在于建水县城。于坚赞叹道:“杨慎诗中写到的那个世界,虽然细节已经改变了许多,但是氛围依然可以感受到。”在全书第一节,于坚便通过杨慎的诗句为读者简要地勾勒出了建水城的空间布局和主要建筑,并且将建水生活的舒适样貌也略作交代,为后续的篇幅定了基调。在后续的章节中,于坚记载了诸多建水的建筑和乡镇空间,这些原本普通的空间在于坚的眼中却大有不同,它们都承载了历史和文化,是中原文明在遥远的边夷地区生根发芽的体现。于坚通过对这些空间的刻画赞美了中原文化的璀璨和传统农耕生活的美好,以此来表达一种对前现代的生活方式的怀旧。

建水县由诸多乡镇构成,核心的城区为临安镇,也是一般建水人自称的建水城,其他人口较多的乡镇包括西庄镇、南庄镇、青龙镇等。于坚对建水理想生活的描绘蕴含在他对建水空间的刻画中。首先,对乡镇空间的记载,如贝贡村。贝贡村是建水一处保留着相对完好古建筑的村落,村里的老建筑墙壁上混杂着贝壳、黄土、石头,精致的斗拱却保存完好。古老的建筑中如今依旧有人居住,远远望去仿佛“亚热带丛林中的吴哥废墟”。在于坚看来,贝贡村代表了中原文明在彝族地区的传播,带来了中原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除此之外,天缘桥、棠梨村、文笔塔等乡村空间都被描绘为一个个动人的形象,它们共同代表着建水人对古老文化传统的保留和坚持,寄托着生活在这些古老空间的人们的生活观念。

其次,对建水城(即临安镇)空间的描摹,如朱家花园。朱家花园乃是建水的一处古建筑,它是一座清代修建的优美的中式园林庭院。在于坚看来,朱家花园是理想的家庭居住环境,它不仅仅是优雅的建筑,还有寄托在雕梁画栋、舞榭歌台背后的生活意蕴。“家不仅是栖身之所,也是托辞之所。托辞意味这个家是有含义的,有无相生的,不仅仅是实用,可以栖身,也可以玩乐、施教,而且神性、美好、真理、寓意都要时时刻刻地在场,能够赏玩,能够陶冶,能够诗意地栖居。”建筑背后体现了人对伦理的理解,华丽的建筑乃是为了能够将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等传统的伦理观念传递下去。家庭,作为伦理的重要场所,无疑体现着建水人对人伦的理解。家不仅仅是建筑物,也是文化的场域。在于坚看来,文宅是实施教化的场所,教化礼仪仁信,教化尊重自然。“人们在自己的家里道法自然,赞美、守护、把玩着大地。”

古老的建水城作为一个巨大的空间,也蕴意了建水人对周遭自然环境的情感,寄托了建水人对自然的尊重。于坚认为建水城的建造不是起源于现代地理学、建筑学的理性观念,而是源于传统的风水堪舆思想。这种思想在今天看来虽缺乏科学性,然而深刻影响了建水的空间布局。缺乏科学理论的风水学虽然难以解释现代的建筑布局,但是风水观念的真正价值在于它代表一种传统的自然观念。“风水是一种世界观,它暗示的是人应当与大地建立一种什么样的关系。风水堪舆唤起人们对大地的亲近、敬畏之心。”于是,建水的建造一开始便是怀揣着对自然、天地的敬畏之心。此外,建水县城中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拥挤街巷,这些街巷仿佛毛细血管一般遍布建水城中,其中的居民互相往来,常常串门,维持着农耕生活中亲密的邻里关系。生活的场景也在其中上演,建水城中还存在着一种古老的职业,送水工。建水是一座建立在喀斯特地貌上的城市,地底下有着丰富的水资源,于是建水有大大小小无数的井。送水工便负责将水送往人家去,以备做菜洗碗。在于坚看来,送水工这一职业仅在建水留存,建水人依旧相信井水,相信这从大地中流淌出来的水源,“井水是一种‘信……井水令一代一代建水人信任大地,安居乐业”。井水和自来水管里的水用技术来检验或许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只是“水井唤起的是感激、敬畏、安享”。喝井水的人不用和饮用水公司缔结契约,不依靠现代的抵押、制度、担保、合同,“人们与大地的关系是’信,不是契约”。即使时代已经变迁,但是人们依旧相信自然,相信从土地中流出的水源,这也许是一种落后,但它代表了建水人对自然的信任。这种信任不会将自然看作自己之外的客体,试图去征服和控制它,而是试着去敬畏自然,以求自然环境的和谐。

在建水城的空间中,一些居民用他们自己的生活来展示“人应该如何生活”。于坚认为理想的生活应该是慵懒的、随性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不是无聊的、空虚的、没有意义的生活。好的生活便是对日常生活的细微感受,是在日常的吃喝拉撒中体会平凡生活的乐趣。于是,《建水记》中充满了于坚休闲的生活场景,串门、吃小吃、闲逛、聊天儿等都在其中占据浓墨重彩的一笔。于坚带着这样的“前见”进入建水人的生活,他发现,建水人过得便是如此。在第11节中,于坚刻画了一个代表理想生活的人物形象,朋友老马。老马是建水本地人,毕业于艺术学校,从事设计工作。然而老马并非一个工作狂,反而是一个不求上进、混日子,“只是读书、修身养性、吹散牛、朋友来么陪着耍耍”的人。老马虽然工资不高,却过着十分洒脱、安逸的日子。早上起来,老马并不工作,而是去巷子口发发呆,看看风景,闲逛一会儿,然后再到早餐店慢悠悠地吃碗米线。接着他会去赵家大院看看金鱼、石缸,看累了和赵家大院的主人下下棋。工作室的伙伴找他工作,他再匆匆回到工作室工作。然后他又去朋友家看看朋友的书法,准备“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可见,老马的生活十分惬意。于坚跟着老马体验了一把建水人的生活,无非是闲逛和吃吃喝喝。但是在于坚看来,这种简单的生活蕴意着崇高的意义。“这种当下的、随时滋生着的、被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创造出来的小意义,抵抗着空洞观念、宏大意义必然导致的人生的无聊、空虚(不幸的是,主导这个世界的主要是各种想当然的观念,观念利于控制),也丰富和充实着人们的当下生计……”所以,于坚把他所看到的空间、建筑,所吃到的美食,所了解的历史都转化为一种对“人应该如何生活”的回答。于是,闲逛不仅仅是闲逛,而是在市井中体会建水人的悠闲生活,传达生活需要闲暇的观念。吃烧豆腐不仅仅吃,而是体会陌生人之间因为一顿美食而围炉而坐,互通有无的亲密。出游不仅仅是散步,而是抒写中原历史在云南边夷的文化史和一部生活史。

按照玛莎·努斯鲍姆的文学伦理思想,文学作品中的伦理观念能够指导读者生活。《建水记》中,于坚通过对建水历史、空间、人物生活的书写,为我们揭示了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这种生活充满了诗意,它启发了我们要尊重和欣赏日常生活,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感受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