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惯说唐诗、宋词、元曲,好像它们的影响力可同日而语。实际上,元曲读者似不如唐诗、宋词广泛。
近日,一本意在普及元曲知识的读物《王星琦讲元曲课》由凤凰出版社出版了。王星琦师从戏曲史家王季思,在南京师范大学执教四十余年,《王星琦讲元曲课》是他多年来讲义和元曲研究心得的汇编。
四十余年来,王星琦不仅讲元曲,而且不趋时、不凑热闹,心无旁骛地研究元曲,并不断取得研究成果,著作等身。如今,《王星琦讲元曲课》终于出版了。它不是讲稿的简单汇编,而是汇集了大量元曲知识与研究成果的“善本”。
元曲不是单纯的“曲”,它包括“元杂剧”与“散曲”两个完全不同的文学样式。元杂剧在舞台演出形式早已失传的情况下,仅仅依靠剧本来传播,如何才能深入挖掘其魅力、焕发其精神?“剧曲”与“散曲”异同何在?这些问题讲不清,无疑是影响读者接受元曲的障碍。在我看来,《王星琦讲元曲课》很好地解答了这个问题。具体说来,这本书有这样三个特色。
诗学说曲
关于元曲产生的原因,前人多有论述。一种主流观念是,元代科举制被废止,知识分子没有出路,转而走上了杂剧之路。这样的结果是,市民文学的影响力日益超越正统文学,绽放出异样的光彩。
王星琦认为,元代社会异常复杂,的确是元曲产生的外部因素。但元曲作为一种完整的艺术形式,最终得以确立,还是要从文学艺术的内部找原因。王星琦确立了考察元曲的原则,就是诗学原则。
在书中,王星琦开宗明义:“我们通常所说的元曲包括北曲杂剧和散曲两种艺术形式,前者是戏剧,因中国传统戏剧讲求唱念做打,是一种综合艺术”“后者是纯粹的诗歌,为中国古典诗歌的最后一种形态”.这就说清楚了元曲的内涵以及元杂剧(北曲杂剧)和散曲之间的关系。接着他指出,剧曲与散曲二者既有区别,又相互紧密联系,并引用刘永济语“散曲者,诗余之流衍,而戏曲之本基也”,道明二者渊源。
王星琦进而指出:“元杂剧的形成,是我国历史上各种表演艺术和各体文学大融合的结果。”并从诗学角度对这一过程进行了梳理:唐宋传奇文、话本及丰富的历史故事与民间传说,影响了元杂剧的题材;唐宋以来的乐舞、大曲等,影响了元杂剧的舞姿、曲调;诗词歌赋等韵文,对元杂剧曲词影响深刻;参军戏、宋杂剧及金院本等滑稽表演,更是直接影响了元杂剧中的科诨艺术,皮影戏、傀儡戏以及古老的傩戏也影响了元杂剧的化装和脸谱等。
至于散曲的产生,王星琦认为,由《诗经》开创的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到了金元之际,因词越来越精致而不得不变,散曲由此应运而生。散曲一方面承袭唐宋词之余绪,一方面汲取民间俗曲歌谣营养,“以变化灵动与朴拙浑厚见长,气象一新”。
谈到散曲的艺术特征,王星琦没有从理论到理论,而是采用了他最擅长的手法——艺术感受来予以体认。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 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
对于金末赵秉文这首词,王星琦说它有浓厚的“曲味”,不仅缘于其形式、句法、节奏、情调,更在于它的气息和风格,以及“心境”——人生如寄、倏尔白头,莫如花前沉醉、杯中忘忧,正是命运多舛、自叹生不逢时的金元之际文人的共同心声。所以它是变了味的词,因而似曲。王星琦认为,散曲语音构成与诗、词大异其趣,因这种语言上的根本性变化,总体韵味、情调乃至神采都不同了。
谈到散曲与诗、词的区别,王星琦推崇明人王骥德的观点:曲之调可累用,字可衬增。诗与词不得以谐语方言入,而曲则惟意之欲至,口之欲宣,纵横出入,无之而无不可也。故快人情者,毋过于曲也。
剧学析曲
面对元杂剧这一唱念做打的综合性艺术,王星琦如同庖丁解牛般,先运用中外戏剧理论及先辈相关论述仔细剖析、严谨定义,提出元杂剧具有独特的悲剧精神和喜剧性,接着便跳出了各种理论和见解的纠缠,挪出大量篇幅来赏析剧曲。王星琦认为,元杂剧中的曲——“剧曲”,才是元杂剧的灵魂,也是元杂剧的魅力所在。
面对众多剧曲,王星琦首先选择著名的元杂剧,再从中选择或生动或优美,能彰显人物形象个性、推动剧情发展并极具民间文学本色的内容予以详解。在我看来,这是本书最精彩的部分。
例如关汉卿的《窦娥冤》,写年轻善良的窦娥含冤负屈,王星琦选择了第三折“正宫端正好”:
“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以及“滚绣球”: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堪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王星琦认为,第三折是悲剧的高潮,作者倾注了饱满的情绪来塑造窦娥形象。一开场便营造了一种紧张的氛围——监斩官严命吆喝,窦娥披枷戴锁上场。“没来由”“不提防”,都是受屈、含冤之意。“叫声屈动地惊天”一句,催人泪下。“这声震四座,徐迂环绕的唱词,恰是点睛之笔。”“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在寒光闪闪的屠刀高悬的时刻,窦娥……对天地鬼神一并怀疑。”
从王实甫的《西厢记》中,王星琦选择了第四本第三折“正宫端正好”:
“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王星琦认为,此曲从范仲淹词“苏幕遮”化来,以萧瑟秋风、霜林尽染来衬托离人心绪。本来碧云黄花,大雁南飞是很美的,富有诗情画意,然而结尾一问“晓来谁染霜林醉”,一答“总是离人泪”,使得景物染上伤感色彩。“此曲所以历来为人们所激赏,就在于它情景交融……至真至切,堪称绝唱。”
再看其“滚绣球”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对此,王星琦写道:此曲全写莺莺心理活动,细微真切。先写怨词,接着以柳丝系马、疏林挂住夕阳的想象,以状莺莺心中对别离的怨怼。至于“马儿迍迍的行”句,更是展开了这样的戏剧情境——张生在马上,走在前;莺莺坐车上,行在后;马快车慢,要图得两人眼相望,目相招,就必须马儿走得慢些,车行得快些。为图得相守一刻,但愿时间停滞。王星琦点评:这不仅是代角色立言,更是代角色立心。
诗语解曲
在《王星琦讲元曲课》一书中,常常用诗的语言来表达元曲的意蕴。
《梧桐雨》是白朴的名剧,写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王星琦认为,此剧高潮不是人物行动与戏剧冲突带来的,而是由情绪引发的。白朴写唐明皇自蜀还京、触景生情,抒发对杨贵妃刻骨铭心的思念之情。其第四折“黄钟煞”曰:
“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将人愁闷搅?前度铃声响栈道,似花奴羯鼓调,如伯牙水仙操。洗黄花润篱落,渍苍苔倒墙角;渲湖山漱石窍,浸枯荷溢池沼;沾残蝶粉渐消,洒流萤焰不着;绿窗前促织叫,声相近雁影高;催邻砧处处捣,助新凉分外早……”
王星琦解道:你看作者大处着眼,细处落笔,意韵不尽,余味绵缈。大处是西风寒气,铃声栈道,如羯鼓琴音……细处则在“洗黄花”以下……看那雨洗黄菊,格外鲜艳;苍苔润雨,湛绿无比;湖山蒙蒙,奇石棱棱;枯荷斜倚,池水流溢。特别是“洒流萤”以下数句,悬想遥思,以揣以摩,妙语连连。蝴蝶不见了踪影,怕是其翅膀被打湿了,萤火虫躲起来了,雨雾潮湿使它无法展开萤囊。蟋蟀在轻轻地叫,大雁在高高地飞……极目遥望,浑融一片;泪水雨水,难分难解……剧中营造的意境由此走向极致。
最后,不得不提,王星琦酷爱书法,其书写已形成自己的面貌:潇洒飘逸,又不逾法度;俊朗神秀,又不失劲道。本书的多幅书法作品均为其手迹,为本书增色不少。我甚至以为,那些元曲作品,非王星琦书法不能表现其独特意韵。
总之,这是一本值得一读的元曲普及读物。